陆泽琛

天地浩大,恣意来去,人活一世,潇洒畅快。(老年人,更新随心,更什么也随心。没有文笔,就笔下二两真情还值点。催更意思意思就好,毕竟脸皮厚还懒到骨头里了。没有特定圈,也不混交际,钟爱琅琊榜。)

【润玉|天帝×夜神】舟海余生系列(全整理完结,水仙向)

*其一·人生至苦,始知方觉甜
【配曲:《落笔应风雨》-不才】

    听着缘机仙子与命格星君的争论,翻着手中命格簿子,目光最终落定“夜神润玉”四字,怅然叹息。
    一时间大殿内噤若寒蝉,似若未闻,屈指轻叩命册,上书:“靖平三年,降于京都,此生康乐顺遂。”
    十四个字,无劫无灾,隐约可见得数日后,便是“寿终正寝”,写完一生。

    摆摆手,九霄云殿再无旁人,翻着从前过往命册,一十一轮回,皆为寿终正寝。似乎人间命数皆已顺应生死,便是圆满。

    心血熬魂魄,忘情之日,便已波澜不惊,未曾想总有一二纯粹,含着探究,隐藏在风波之后。仅凭着那如出一辙的面容,便可横生多少事端。诸生皆因果,让人索然无味。无意覆灭,只任凭他自生自灭。
    九重天百年纠葛,换来叩首一句,“润玉无意牵扯纷争,只想平淡而终,恳请陛下成全。”

     自古王为孤,帝为寡,如今俯瞰众生,方知何为孤寡。无亲无朋,无友无伴。
    知他倔强,玉笔亲点,只有一句,“准”。
     自后他入轮回红尘辗转,我仍端坐在高殿之上,无悲无喜。

    当日命格星君与机缘仙子匆匆而来,问做何章法,方才看得姓名那处加了“夜神”二字,似乎两字分隔,便已是两个人。所有人都忘了,他们如今叩首的天帝,亦是夜神。
      千万年孤寂长夜,终湮灭于所有人的记忆之中,无人记起。

     历来所有仙缘,都在苦难中渡过,似乎劫数,就是用来迈过的。我原想,这世间纵然有千般万般的苦与劫,总有一种,是无法释怀的。而真到放下一刻,才觉得原来许多事,都可以一并放下。
     后来我亦明悟,倘若一生至苦,其余便已算不得再苦。
     人生本就至苦。

    许是见我并无召回他的意思,命数薄上就变成了无劫无灾。仿佛他在红尘之中,没有人舍得让他受一点苦。
     我确实想他自由而生,随性而活,看着那命格簿子上越写越少,最后只堪堪剩了十四字,原来很多时候,神仙与凡人,并无不同,有些无奈,又有些可笑。
     谁都认为,他是我一缕魂魄,尽管谁都知道,他三魂七魄俱全。  

     天上一盏茶,人间一场雨。
     彼时抵达京都时,正好一场大雨。
     解忧亭中,六七学子,高谈阔论,看他含笑从容,似乎将一切隔绝在外,不亲近,亦不疏远。
     他似有所觉,视线于万重烟雨中,破风霜而来。我负手站在亭外,竟也一时怔愣。
     那一眼,让我险些以为身形显露。
     两个时辰,直到天色暗下,雨停了,众人方与他拱手告别。我撩襟拾阶而上,恍然听得一句,“你说,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?”
     熟悉语气,刹那间张口欲答,才发现他正看着亭沿滴雨,摊开手掌。
     雨滴如珠坠落,砸在他掌心,溅起水气,又像砸在了心头,凉凉的,让人蓦得一惊。
     他身后那童子一脸茫然。我却知道,他谁也没有问。
     拢袖静立人身侧,看着那一滴雨珠,从他掌心滑落,在指尖渐渐隐散,只留下一道浅浅淡淡的水痕。

   
    “人要怎么样才能上天呢?”
     突如其来一问,听得身后童子絮絮叨叨,说着他又突然犯病,劝他回家看看新来的大夫。想来此番光景,确实像人间所谓癔症。
     突然想笑,却又笑不出来。

  
     何谓圆满?世间哪有真的圆满。其实至苦尝过,才觉得心头那一点甜,尤为珍贵。

     只是,可惜了。



*其二·愿逐月华流照君
【配曲:《择日疯》-落炎Royin】

     木簪长衫,从简而行。

     自那日无端现了身形,未引得惊讶,却仿佛不自觉多了个去处,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。
    我已经许久没有与人相谈甚欢过了。

     他是润玉,我也是润玉。
     只是他认为同我不过撞了名,直道缘分有趣。我不知晓命格星君是如何排布,换做常人,早已换了无数名姓,到他这里,偏偏还是只此一名。

     其实想想,我虽居天帝之位,不知道的事,还有很多。
     然而,水至清则无鱼。

     许是见他自说自话无人应答,又或者其他,我还是现了身形,掩去容貌,落坐他对面。
    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,问我为何总觉得你似曾相识。
     我答,说明我们有缘。
     他问我自何处来。
     我答自天上来。
     他问我莫非是神仙,我应了一句是。
     他的眼神里多了三分探究,让我恍然想起很多年前,也有一个人,问我是不是天上的仙人。
     她比他,更多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,似光如烟,触之即散。
     至于他,更像我,眼神却也比我干净许多。
     我们交换了名字,他方才道,这是真的有缘,有趣极了。
     若我撤去术法,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认为。这突如其来的念头,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 第二次见面,他说总算相信我是真的神仙,因为他自诩过目不忘,却也记不住我的半点容貌,偏又真的知道是我。
     我莞尔,谁又能真的知道谁是谁呢?
     他问我究竟是什么神仙,还道莫非神仙皆如我一般清闲?

     别的神仙清闲不清闲我是不知道的,毕竟我时常被诸多政务压的喘不过气,却又逐渐麻木适应。
     我抬指漫不经心弹了弹衣袖,告诉他,我是夜神。
     命格簿子上写的夜神润玉是他,照此来看,到有些像我占了他的身份,分明我也曾经是夜神,但此刻也多了三分作戏。
     我没有骗他,但也没有说实话。

     他问我夜神是不是夜晚才出现,每天都做些什么。
     我回答,司掌夜晚,布星挂夜。
     语气里多了些许怀念。

     如今的司夜布星是邝露,每一颗星子轮转,她已了然于心。
     其实想想,倘若我不是天帝,确实并没有什么是非我不可的事情。

     他请我喝了酒,请的是他酿的酒,名叫月华,与星辉凝露有三分相似,却更为绵柔。人间此酒,已是难得。
     临行时赠了我一瓶,白瓷小瓶,入手生温。

     很久以前,我曾有个弟弟,我每每酿了酒,总想着留他一些,只是后来,我再也没见过他了。
     不会有人喜欢我的酒,亦不会有人敢喝我的酒。

     月华很好喝,至少那一瓶,我喝醉了。
     看着如今华丽庄严的璇玑宫,看着那一只只或行或卧的魇兽,不知怎么的,就突然伏案痛哭了起来。
     或者当我想醉时,就真的醉了。
     至于哭什么?我不知道,大概是因为看到如今的自己。
     我是天帝,不是夜神。
     我也是夜神,亦是润玉。

     再后来,我为他带去了星辉凝露,与他而言,已经过去了三年。彼时他正筹备着婚事,因他之故,我亦去看了三分。
     那女子天真浪漫,善良可爱,眉目间像极了一个人,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。
     原来有些人,无论轮回百转,都会选择同样的路。

     星辉凝露成了他的新婚之礼,他亦请我喝了酒,喝的我的酒。
     那晚他喝醉了,说了很多,我听的认真。
     他说,人心总是贪婪的,我明明什么都有了,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。
     他说,父母疼我,朋友诸多,锦衣玉食,无病无忧,可我的心,总是空的。
     他说,我先前看夜晚总想着夜神是不是很寂寞,日复一日,在他人入睡时独自守着长夜,我想你会不会难过,会不会寂寞,而我明明什么都有,我却觉得,我懂你。

     我竟也怔愣。
     有些刻入骨的执念,无论轮回多少次,都无法从灵魂深处磨灭。

     那晚,我抱着他,突然就有了种浩瀚中微渺一粟相依的错觉,没有目的,没有方向,没有终点。
     我已经活了很久了,久到已经忘记了,为什么活着。

     仿佛若我不是天帝了,就什么也不是了。

     责任在身,无可避让。
     翻开命册时才发现“寿终正寝”四字,若隐若现。
     惊翻茶盏,失神落地。
     片刻后我又至京都,明知不过轮回一世,却又忍不住想去见他一面。
     人间光景掐指算来,数十年不过须臾。许是案头茶翻,人间又是一场大雨。
     恍然想起与他此处相逢不过七次,七面而已,他却已垂垂老矣。
     我曾无数次想过若我苍老是何模样,然而天帝是不会老的,只有神魂俱灭,那便是终结。
     此刻看着他躺在榻上,白发苍苍,众人环绕,竟也无端生出七分欣慰,三分羡慕。

     他却蓦得睁开双眼,浑浊中可见一缕清明,只有一句,你来了。
     仿佛当日那一眼,于万重烟雨中,破冰霜而来,让我一时间怔愣。
     我俯身覆住那如柴嶙峋的手背,大概是气氛沾染,眼睫也添了些许潮湿。
     他却说,我酿了很多月华,都记得带走。
     我嗯了一声,他含笑撒手。

     角落里鬼差战战兢兢,那些锁魂枷不敢上前,我垂目,看着那撩开衣摆叩首行礼的人,摆了摆手。
     大概是心随意动,我问他可要回天界。
     他摇了摇头。
     我便没再继续勉强。
     我们本就是没有归宿的人,真说回去,却又该回哪里去。
     看着那鬼差给他套上拘枷,一边小心翼翼试探着我的喜怒,唯唯诺诺的说了一个请字,我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。
     他与我总归不会是朋友,但也不会是敌人。
     这已足够。

     我在他的屋后找到了七十一坛月华。从七十一年前的,到今年的,似乎一年一坛,可见得其中光阴。这才想起来,我见他时,他还很年轻。
     我开了一坛月华,几十年光阴,酿成此一坛酒,就已是一个人的一生。
     很久以前,父帝曾说,人如蜉蝣短暂,如今看来,确实很短。
     已经深秋,京都的雨还没停,整个京都像是笼上一层白雾,清寒微凉。他那宅子里就有人开始了哭泣,凄婉似烟,很是伤情,我却知道他已经离开,大概七日后会再去拜别所有人间故人,自后便了却此轮回尘缘。

     解忧亭里也有人在唱歌,面容稚嫩,唱的并无情感,却也应了茫茫落雨,添了些似是而非的味道,我静静听着,那词句逐渐清晰。

   

     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


*其三·好梦如旧
【配曲:《好梦如旧》-HITA/林斜阳】

    邝露曾经问我,为何要将夜神放在人间。
    因为很多时候,我们往往并没有其他选择。如今六界皆为我统辖,无论他在哪里,都将背负各种恶意揣测,或是认为他别有用心,或是认为我阴谋手段,世人总喜欢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有人心。
     纵然拨一方领地于他,亦难免是非沾染。只有人间,虽然短暂辗转,却也少了其他人可插手的杂扰,更重要的是,那是个热闹之地,他会有自己的亲朋好友,自己的独特人生。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心之所向,那些我曾经失去的,怀念的。
    所以他求去人间,我应允。

    因为他亦知晓,他没有去处。

    我们确实是没法做朋友的,太过相似的两个人,甚至到一模一样,只是我比他更为凉薄寡淡,也更爱世人。这样的两个人,他的存在确实会让六界震荡,甚至被人利用,毕竟这世间只需要一个天帝,纵他不愿,亦无法独善其身。

    尽管外界众说纷纭,有的认为我算计他入轮回,失了仙格,也有人认为他是我自舍魂魄而入轮回,因此歌功颂德,亦有人并不赞同,只觉得我虚伪。
    无论如何,我与他之间,清白自知。

    其实也有一丝私念,我想知道,倘若我不是天帝,倘若我能有其他选择,会不会,过的不一样。

    许是见他入轮回,按规矩每一世轮回当人间隔三百年,所有记得他的,与他有关的人,都一一从尘世故去,化作黄土,这世间再无人记得他时,他才会饮下孟婆汤,再来人间,开始新的人生。

    我来忘川时,他正端着孟婆汤,仔细端详着我。
    我问他喝酒吗?他应的极为爽快。
    那坛七十一年的月华,他想同我喝而未曾喝的酒。
    倾满一杯时酒香浓烈四溢,引得忘川里一众魂魄寻香而来,我拂袖将一切阻隔,也做了璇玑宫旧年模样。
    暗林茂密不见光,深褐池水翻滚如墨苦涩,白墙砖瓦,却又仿佛多了些归宿的眷恋。
    酒入喉承载太多时光记忆,到让我心绪跟着温柔起来。
    相视一笑。

    他说,陛下,这一路走来,你可曾后悔过。
    我想了想,如实回答,不曾,亦不能。
    他说,我时常想,若我早点来,我们……会不会好一点。
    我捏着酒杯未发一言。
    有些答案,我们其实比所有人都清楚。事实就是事实,纵然时光流转,很多时候,我们还是无能为力,我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。
    他又说,润玉,我会好好活着,连同你那份一起。
    我说我知道。

    酒总会喝完,梦总会清醒。
    没有分离,亦非重聚,看着他饮下孟婆汤后粲然一笑。
    我看着他转身潇洒踏入轮回,恍然如梦。
    我与他从来未曾疏远,却也不可亲近。

    安平县,是个很有寄意的名字。
    大雪凌冽,风霜摧剐。看着他少年模样蜷缩在山洞中,紧紧搂着怀里受伤的幼子,替他遮挡寒风。
    我突然潸然落泪,俯身半跪,小心翼翼的将两人一并揽住,长袖遮去那薄弱体温,手指颤抖。
    那幼子说,哥,我想娘亲了。
    一句哥,让我心头犹如颤弦,死死咬着下唇,呜咽被风声遮掩,所有情绪仿佛被触动闸门,汹涌而出。
    听着他哄着幼弟,记忆便纷沓而来,让我无力招架。
    原来忘情并非无情,只是经历太多,看淡了。

    我深知他不会有碍,听着那寻找人群的动静临近,抬掌覆上那幼子脚踝,仙力流转,抚去伤痛。
    听着那欢呼雀跃,我靠在霜藤冷壁之上,侧着头看他们,眼底沾染暖意。
    他似有所觉,向着我的方向行了一礼,轻声且认真说了句,谢谢山神伯伯庇护。
   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,从天帝到夜神,如今又成了山神,仙品一直在降,辈分却一直在老。

    再然后,看着这红尘白雪,突然心生感叹。
    是啊,我老了。

    青山未改,容颜依旧。
    但是,我确实老了。


*其四·人间愿(大结局)
【配曲:《烟火莲灯》-玄觞/慕寒】

    正月十五,花灯节,微雨。
    街上的行人却总是热闹的,四海最后一处和平已定,倒也真正做到了太平之景。与邝露来人间散步闲逛,似乎这轻飘飘的雨也成了一种闲情。
    灯火璀璨映衬着街道上通明如昼,鬓发上沾染浅淡水气,却让人有了种融于此景的暖意。心情愉悦,未曾忽略邝露那意动的眼神,便也让她挑了盏花灯,她选了一盏兔子,剪裁的很是细致,看她抱在怀里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,这种时候,往往觉得,她还是个小姑娘。
    忽然听得身旁一声惊呼,下意识抬头,却是错身间迎上那人视线,相对怔愣。
    他说,这位兄台,我们是不是认识?
    我笑着回答,现在认识了。

    他愣了愣,随后相视一笑。
    仿佛无论隔了多久,无论身在哪里,有些人,总是默契相知。
    他说,在下表字润玉,不知兄台如何称呼?
    我坦荡应答,很不凑巧,在下家中亦取表字润玉。
    他说,那这是真的有缘,有趣极了。
    我笑着点点头,我也这么觉得。
    而后两人哈哈一笑。

    一女子匆匆跑来,拉了他的衣袖,他无奈说有人,别闹。
    我拢袖笑看,迎上那女子好奇神色,却在下一刻被人拉着拽开了步子,听着她念叨说娘亲他们还在等着,让我们赶紧过去。
    邝露还有些迟疑,也被一并推了过去。
    他无奈解释,说舍妹顽劣,见笑了。
    我笑着说无妨。

    我见到了他的家人,他的母亲,父亲,还有弟弟,以及那位被他当作妹妹的弟媳。
    那个昔日在风雪里瑟瑟发抖的幼子,如今也已经长成。
    很热闹的一家子。

    虽然总觉得缺点什么。
    直到邝露帮他拿东西时,我才发现,似乎并没有他的妻子。
    想来娶妻先长子之说总有例外,毕竟别人家事,我到未曾过问,只是看了看他娘亲,老人家年纪有些大,眉目间却仍旧可见当年风韵。
    恍然心底有些触动,明明不是旧年人,却又莫名觉得温暖。

    没过一会,邝露却回到了我身边,第一次见她这样神色奇怪,不免多问了一句。
    邝露支吾下才道,那弟媳想把她与他凑成一对,我哭笑不得。
    那丫头,看起来确实古灵精怪了些。
    邝露大概也是知道,只红着脸有些羞恼,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。
    我看着邝露这样子到若有所思。

    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邝露慌乱模样,她总是谨言慎行,也越来越沉稳,越来越安静,如今已经是个很有气度的上神。

    他见状亦跟着宽慰了邝露几句,邝露低着头说先过去一步,便疾步匆匆走了,留下我跟他两个一起。
    他手里还拎着一盏兔子灯,那是我方才送给邝露的。
    他说,陛下,我可以与你谈谈吗?
    彼时我正在欣赏路边书生为灯花题字,一时间站住,心头震颤,看着他,笑意渐渐淡去。

    不过须臾,便可肯定,他还记得。
    他说,陛下昔年送我的星辉凝露,我一直留着,那日忘川。
    一句话,算是解释所有原委。

    星辉凝露,原本就是日月星华,凝露而采,煎茶最佳,只是后来,被我用来酿了酒,并不想取什么新名字,感觉如同变了味道,也就继续用了它。
    他说一直留着,我方才明白,那日忘川,月华太过浓郁遮盖,我竟未曾发现。

    难怪那坛七十一年月华竟然浓香如斯。
    难怪他临死前说给我留了月华,让我全部带走。
    星辉凝露,本就是天酿而成,他与我共醉,也不过活了近百岁,原来是他醉时藏了,留在忘川等我赴约。
     难怪他如今能开口叫我陛下。
     难怪他见到我竟也一点不惊讶。
     步步算计,这等忍耐心计,到确实是我的作风。

    我怒极反笑,很好,夜神殿下真是好手段!
    拂袖将人震开,犹然而生的一种背叛感,让我许多年都未曾尝到如此滋味。
    他踉跄上前,却是惊呼,陛下请听我说完,听我说完好不好?让我说完,陛下怎么罚我都好。
     街上亦然有骚动,风动间携人亦至荒郊,负手审视人,心头已经迅速冷静下来,方猜疑其中诸多疑点。
     他究竟,所图为何。

     我不言,漠然看着,却见他径直撩袍跪下。
     他说,陛下,所有记忆都在忘川时才能想起,我没有骗你。我只是赌了一把,赌星辉凝月可以保我灵台清明,赌我可以等到你。
     他说,陛下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为何要去人间,我也想去人间,想为你,为我,为我们,活出不一样的人生。
     他说,那时我娘亲去世,父帝告诉我天帝才是天地间最大的囚徒,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你。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安排,在我人生最黑暗时遇见你,我也曾想如你一般选择,却忍不住问自己,天帝,究竟是我想要的吗?
     他说,所有一切都是真的,你是真的,我也是真的,可是,我们都清楚,润玉只有一个,也应该只有一个。
    他说,我曾恨过你,更恨我自己。
    他说,既然如此,陛下,我们为什么不能如一个人一样呢?
    他说,我们已经孤寂太久,为什么还要连自己都舍弃呢?不是吗?
    他说,陛下,只有自己才永远不会背弃自己,不是吗?
    他说,陛下,让我留在这里,活成我们最渴望的模样。
    他还说,陛下,你想要的,我都会去完成。
   
    我忍不住问他,那你想要什么?
    他说,我想要的,陛下都已经完成了。陛下,我是润玉,你也是润玉,我们想要的,从来一样。

    我沉默许久,叹了口气。
    最了解自己的,永远是自己。

    我想要什么呢?
    我曾经想要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辈子,再后来,我想要一统四海,万世升平,再后来,我想要的……永远都不会有了。
    脑海里恍然想起方才他这里的家人们。
    他留在这里,很好,是真的很好。
   
    那些我曾经渴望拥有而失去的东西,他都在一一实现。

    我叹了口气,说,孟婆汤一事,下不为例。
    毕竟触犯规度,他叩首谢恩。 
    顿了顿,我又说,归渊也与本座签订了和平协议,数万年内,不会再有战事,你可以放心留在人间,司掌人间夜晚,上达天听,再无人会拦你半分。
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手掌被人握住,温热交覆。说不上什么滋味,心头有些胀,还有涩,有些疼,还有些暖。

    我看着他身后城内万家灯火,突然想起方才那书生为花灯上题的字。

   
    愿此太平景,岁岁又年年。


*番外一·天意

    案牍奏报堆积,执笔细阅,无意间见得一张薄纸翩然而落,夹于奏报之中,言辞恳切,字字真情,但请裁夺。
    原是鲛海太子心慕凡人女子,欲娶为妻,却遭国君反对,便将其禁于鲛海之中,三百年后,女子已入轮回,无迹可寻,其子历尽艰辛觅得所爱,却让国君勃然大怒,故其上书陈令,恳请天帝赐婚。

    屈指点叩桌面,目光落定信笺上字迹,仿佛可见背后痴怨爱恨,诸多不甘。
    召来邝露询问,见人失色,摆摆手表示无意追究御案失职之责,细察后方才知晓。
    女子乃凡人根骨,本无仙缘,那太子为保人性命长寿,妄图改人寿数,被国君发现,方才囚禁鲛海之下,并上下打点,悄然掩去此事。三百年轮回,断了女子踪迹气息,不料其未悔改,所谓历尽艰辛,实为偷盗鲛海至宝溯回镜,却也付出毕生修为代价,窥得一丝天机,续了微薄缘分,因触犯天规,本该处死,鲛海之国人丁稀少,国君至此又是一脉单薄,只得草草掩下,未曾想此子胆大,竟敢夹带奏报,请旨赐婚。

    人之寿数似蜉蝣,朝生而暮尽,而仙途漫漫,本就殊途不同归。
    邝露看着我神色,问陛下准备如何裁夺,我莞尔,总不能让本座真下一道赐婚的旨意。

    天界有天界的法度,天规有天规的森严,虽于我而言不过一桩旨意,但此先例一开,上行下效,则必乱章法。
    深谙其中道理,便也着邝露召了缘机仙子,赴鲛海之国。

    鲛海国君已有不少交道,其人治理有道,让我印象颇好。此事说小不过是年轻人情爱之事,说大了,却也关乎鲛海日后治理,降旨治罪反而惹来风波祸端,召人来天界,倒也引人注目,索性处理完手头之事,亲往此地,再行定夺。

    鲛海在不昼天极北,不昼天常年风雪,鲛海却无半点寒冰,反而四季如春。
    抵达鲛海时,鲛海国君得知来意,竟也老泪纵横,叩首但求放其独子性命。
    缘机仙子先前曾体察其老父之心,便未上报其子擅改人类命数之事,如今随我前往鲛海,本就惴惴不安,见状也只得张张嘴,不好开口。

    抚慰过鲛海国君,最终也见到了那鲛海太子,一身鳞片已然灼烧焚毁,丑陋狰狞,趴在海东石上虚弱至极。
    他见我时目光却亮,仿佛看到了最后希望。
    我便静静地听他讲过全部情深,他语速很慢,深邃眼睛里带着光,那种光,我很熟悉。

   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,他想到的细节却很多,我没有打断。大抵是说了很多,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放松,还有些平静。

    末了,他问我,陛下,你有爱过一个人吗?
    我愣了愣,没有回答。
    我曾爱过一个人,只是后来,不爱了。

     
    他也觉得冒犯,我问出了最终的疑问,为何想娶她呢?
    有时候,太过执着一个身份,并不是好事。
    他却突然悲戚,甚至有些绝望。
    他说,陛下,我知道您不会答应赐婚的,我只是想死。
    顿了顿,他又说,想死前再见见她一面。
    我突然有些懂他了。
    鲛海国君不会让他死,鲛海的子民也不会,而他自己,也不愿这样死去。
    他想要的,不过是不辜负自己又不辜负的他人的一种殉,以身殉得此一心,如此而已。

     他说,陛下,鲛海四季如春,却是没有光的。
     他说,陛下,只要看到她,我就觉得很快乐,仿佛看到了光。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跳,控制自己的眼睛,控制自己的脚,没有办法不走向她。


    我沉默,最终说,我带你去看她罢。
    他眼睛一亮,而又黯淡下来。
    没有人愿意被心爱的人看见狼狈与不堪,哪怕对方并不介意。
   

    我抬指间仙力流转,不过须臾,他身上伤口已然做愈合模样,大抵可撑过一二时辰。
    恢复人身的他面色还有些苍白,却也艰难的站了起来。

    彼时人间正热闹,我同他与人间看到了那女子,抱着孩子逗弄,笑的十分圆满。她的身旁,站着另一个男人,专注的看着她,神色温柔宠溺。

    我回首看着那太子一脸茫然,却也一言未发。
    我同他跟着那女子身后,看她笑魇如花,看她眉目流转,皆因他人。
    我说,这原本是她应该的命数,这命数里,没有你。
    一句话,如利刃穿胸,让他攥紧领口,神色悲痛。
    看着他神色癫狂,我道,见也见过了,该走了。
    他最终还是冲上前,将女子抱进怀里,近乎哀求的喊着她,女子的丈夫拉开两人,一脸戒备。
   
    我叹了口气,洞若观火。有些人,本就不是见一面就可以舍得掉的。

    看着他情伤至此,那女子几次回头,还是随丈夫离开,留他一个人,犹如孤雁丧偶,哭的绝望。
    我看着这日落的云,沾染过余晖的暖黄,也觉得添了些凉意。

   
    我还是将他交给了鲛海国君,妄改人类寿数,擅动溯回镜,便也判得七万年极寒之地刑罚,念及其修为尽失,便也留下一枚云梦丹,护他性命。
    他曾说,仍需天意成全。
    可惜,我不是天意。

    他赴极寒之地时,鲛海国君叩首谢我仁慈。我摆摆手。
    触犯天规,便是有人要受罚。七万年并不短,足够一个人想明白很多事。也不长,鲛海国君也能够活到他回来。

   
    离开鲛海之国时,我吩咐那假扮女子丈夫的缘机仙子,将女子平安送往忘川。
    缘机连连应承,那女子看了看鲛海,最终跟着缘机离开。
    邝露说,陛下很温柔。
    温柔吗?我并不觉得。
    那女子自坠鬼道,不入往生,不入轮回,换那鲛海国太子半条性命。
    何为天意?得到什么,失去什么,从来不会仁慈半分。

    我只是,选择最有利的一种方式而已。鲛海国不能没有国君,不能没有继承人。
    叔父自我登天帝后不肯再见半分,缘机仙子的事,他却不会不管。
    如此想来,许多事,我仍旧是算的清楚通透。

    邝露却说,陛下于绝境处给了他们一线生机,给了他们再会的机会,这本就是最大的温柔。
    我哑然失笑。
    其实左右不过他二人执着一念,最终因成全,求仁得仁而已。
   

    天意从来高难问,谁又真的被成全过呢。


*番外二·下一个人间

    一点星辉,落在御案。
    有约相邀,自是欣然赴往。

    人间已是暮秋,山间红黄相间,枯叶打着旋落下,与人并肩而行,脚下细微清裂,天高而气爽,倒也多了些闲暇惬意。

    自日升至日暮,同他临风听叶,拈棋把酒,再观他眉目间多了些闲隐潇洒,竟也让我无端艳羡三分。
    自他奉我诏命留于人间,司掌夜晚,上达天听,似同我之间终于找到了微妙相系,却是真的替我游行人间,自后,我总是能听到许多故事,与我在九天之上的相同却又别致,仿佛换了个角度,添了诸多趣味。

    这次他问我借一物,溯回镜。
    我诧异他为何知晓,他只说,是缘机仙子与他提到,我曾前往鲛海国,为鲛海种下半轮伪日半轮伪月。
    他猜鲛海国君会将此物奉上,便来问我。
    我感叹他心思通透,溯回境落入我手中,却是个意外。鲛海国是没有光的,所有荧荧光线,均是黯淡,这与先天帝本就有一二原因,只是鲛海国尚不知是先天帝算计。我将阴阳珠幻作半轮伪日半轮伪月,种于鲛海之间。
    与我而言,不过天理轮回偿还罢了,并就是恩泽之事,对外只说体恤嘉奖鲛海治理,那国君却将溯回镜供奉而上,倒也是没有拒绝。
    毕竟溯回镜于他们而言,本就不如光明来的实在。

    与我而言,恩威并重,抚定臣心,并就是天帝职责所在。
    毕竟,鲛海国如今虽归天界管辖,鲛海太子受罚,本就会有怨沸,那半轮伪日半轮伪月也是一种安抚手段。更何况,鲛海国受半轮伪日半轮伪月的恩惠,便会时时清楚这是天界手笔,倘若习惯,便才是真的归属。
   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,该算计的,我从来算的通透。
    溯回镜本该交于天界专人保管,因鲛海国君送的隐晦,我知他承我之恩,便也未曾大张旗鼓。

    我看着此刻面前之人,并不意外他与缘机相处熟稔,想来上次回去,叔父见我神色也缓和一二,其中恐怕也有他的功劳。
    我只是诧异,他为何要借溯回镜。

    他说,为了一个朋友。
    朋友,我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,毕竟,天帝是没有朋友的。

    我还是取了溯回镜于他,毕竟溯回镜只能回看过往,却不能更改已经发生的事情,但有时却可以从其中窥得一二天机。故天规上确实记载,如果妄动,便是反噬修为的下场。而他如今受我诏命,本就在命数之内,若他要看凡人命数,倒也无碍。
    他问我可要与他同往,想来我现下无事,便也答应。

    我问他欲看何年何处,他答三百四十年前,京都。
    我怔愣,心底似有所感,却迎上他含笑目光。
    风动雾散,车水马龙的京都,他拢袖而立,与我并肩而行。
    明知周遭不过幻境,却也真实的让人难辨真假。
    我同他来到了那熟悉的一方宅院,停在一室门前,我知道的,那门内是什么。
    是他。
    我侧首看了看身边的人。
 

    门咯吱而开,出来的却是一位女子,让我怔愣。
    我是认识她的,鲛海太子心爱的女子。
    我回头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,一时静默。

    那女子向屋内说了句,知道了,爹爹。
    便小心翼翼的带上门,转身离开。
    我竟一时哭笑不得。
    原来,冥冥之中,皆有注定。

    他说,她是为了他去的不昼天。
    不昼天,本是人间的传说之地,却也不乏向往凡人,如此,她为何会遇见那鲛海太子,却是不难解释。

    然后,我就突然笑不出来了。
    只觉得莫名讽刺。
    原来因果循环,莫若如是。

    本是前尘旧梦,与他而言,早该随轮回了断,却未曾想,他因我一壶星辉凝露,未曾失去记忆。而忘川上人所历前尘种种,又皆会记起,所以与他而言,便也成了一番过往。
    我是天帝,他是夜神,我们都是润玉。
    他是我,她是他女儿,那么那鲛海太子三百多年前纠葛,本就有我的痕迹。
    那一封御案请旨赐婚的信纸,竟也终究递到了我的手中。
    鲛海太子与她,本就不是缘分淡薄,那鲛海太子毕生修为所换的因缘际会亦在我,而他们人仙殊途,本就没有结果,却因我与这人,便也生了纠葛。

    他跟着她,我略沉思,还是跟在他身后。他方才踏出院子,我心有所感,拂袖回首刹那迎上窗台一道视线。
    鬓发微白,气质沉淀。
    原来,他五十岁时,竟然是这般模样吗?

    我看着他看着她,眼神欣慰。
    他道,让我同他再推三百一十年前。
    我们便跟着她,又推三百一十年。
    我这才知晓,他的朋友亦是她。

    三百一十年前,一方山林。
    这是我未曾关注过的他,毕竟命格簿子上的记载,也只有寥寥数语。
    一生并不长,倘若只看某些过往,便也并不漫长。
    他的身边,有两位女子,一位救他性命,一位是她的未婚妻,二人皆心慕于他。
    只是他未婚妻早逝,二人缘分短暂,许了来世盟约,他却终生未娶。
    她那位未婚妻,便是我曾见过的,我还曾感叹无论如何百转,他与我终究相同选择,原来是他上一世所求缘分,便也求仁得仁。
    而那位救他性命的女子,便在后来,成了他的女儿,生之恩,生之缘。而两世情欠,难怪他要为了她,问我借溯回镜。

    他问我,能再回六百五十年后吗?
    我却说,不必了。
    他诧异,我便也将那鲛海太子与女子恩怨告诉了他。
    他也怔愣无言。
    良久后,他告诉我,看来因果注定,孟婆汤也是一方良药。

    彼时我们回到人间,已是夜幕笼罩,风吹过竹帘响声轻微。
    我与他立于檐下,相顾无言。

    他原本只是猜测一二,未曾想一一认证。而我却想起了那自坠鬼道的女子,她与我并无纠葛,如此看来,我全她心愿,想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。
    看着他陷入沉思,我却莞尔,你又怎知,你的因不曾是她的果呢?
   

    无始无终无古今,如是如是如是因。




 

    备注:感觉写的太零散,就整理一篇了。后面写水仙的几率估计不会太大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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